突破辉格史观


咱们说一种历史观,也可以说是“历史感”。有些道理你想不到就想不到,一旦想到了就会发现它简直到处都适用,这一讲说一个你以后可能会经常用的名词。

历史观其实是个大问题。我们都说要“以史为鉴”、“读史使人明智”、“欲亡其国,先灭其史”、“忘记历史就意味着背叛”,但是也有的人说“历史是胜利者书写的”、“历史是个任人打扮的小姑娘”,还有“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”。前者说我们要尊重历史,后者则说历史都是主观的,可能根本都不真实,那又何谈尊重呢?

历史学家看历史跟老百姓非常不一样,我们这一讲学一点现代历史学家的眼光。这个眼光的关键是,你要突破执念。

我先说一个场景,你看看你有没有执念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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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研究所成立六十周年的纪念大会上,徐治功总动了真感情。他回顾了研究所在老首长的安排下如何建立,在特殊时期如何保护了人才,在改革开放初期如何力排众议引进了国外的先进仪器,在后来的建设中如何顶住压力扩大对外交流,如何立军令状拿下最难的课题,如何给国家做出一个又一个重大成果……他说,我们研究所一定会继续取得更大的成绩!

徐治功说得真挚,台下众人也是频频点头。可是研究员秦奋的神态,徐治功怎么看怎么别扭。秦奋听得不是很认真也就算了,他还时而露出一个有点怪的笑容,时而摇头,时而还直撇嘴。

会后徐治功找到秦奋,说怎么着?你认为我是在夸耀吗?我说的可都是事实,你不认同吗?秦奋说没有没有,你说的都是事实,而且这其中你的功劳我最服气,你是咱们所史上最强的领导。我笑是因为我最近正好听说一个历史观,你这篇讲话完全符合。

那个历史观,就叫“辉格史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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什么是辉格史呢?现在英国有个自由民主党,它的前身之一叫“辉格党(Whig)”。辉格党从1688 年光荣革命时期兴起,长期支配英国政治。辉格党的理念是要自由、要限制王权、要进步等等,都是今天的主流意识形态。现代英国之所以是现代英国,辉格党可以说是功劳巨大。

那么到了十九世纪的时候,英国历史学家总结英国光荣革命以来的历史,就把它几乎描写成了一部辉格党的党史。在这些人笔下,辉格党是英国进步的力量,英国在辉格党的带领下不断走向进步是历史的必然,而当初那些反对辉格党的力量则都是落后势力,他们的失败是不可避免的。

你看这跟徐治功做报告的思路是不是很相似?我们早就习惯了这种历史叙事 —— 很多人甚至会以为历史就应该这样写。这些确实都是事实啊,英国确实在进步啊,落后势力确实失败了啊,这么写历史有啥毛病?

1931 年,英国历史学家赫伯特·巴特菲尔德(Herbert Butterfield)出了一本书,叫《辉格史观》(The Whig Interpretation of History ),对这种历史观提出了强烈质疑。简单来说,巴特菲尔德认为辉格史观是作为胜利者的、现代的、我们,的执念。

“辉格史观”这个词就是巴特菲尔德发明的。此前的历史学家一直都在日用而不知,但是巴特菲尔德这么一说,历史学家们立即就意识到了这是个毛病。

现在“辉格史观”是个毫无争议的贬义词,代表了原始的历史叙事。如果有个历史学家写一本比如说《哈尔滨人民的奋斗史》,你要说他这是辉格史,他肯定会感到强烈的冒犯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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辉格史观为什么是个毛病呢?

首先,辉格史让你觉得今天的一切都是历史的必然。

这种写法,就如同让你讲讲 2018 年世界杯足球赛的历史,你以法国队为主人公,描写法国队如何如何奋斗、遇到了怎样的强敌、如何如何战胜强敌、最终夺得冠军。你的字里行间把法国队写成了天命所归的主角,把强敌都写成了必然失败的配角。你觉得这样写历史好吗?

足球是充满偶然的运动!法国队只是世界杯其中的一支球队而已,别的球队也有机会,不是来给他配角的。

其次,辉格史是用今天的价值观去评价历史上的人物和事件。

我给你举个最简单的例子,岳飞。曾经有一段时间,中国有人说“岳飞不是民族英雄” —— 为啥呢?因为第一,岳飞抗击的是金国,而金国现在已经是中华民族大家庭的一部分,那个抗击只能算内战,必须降级;第二,岳飞曾经镇压农民起义,而农民起义是好的,所以要再降一级……这就是辉格史观。

岳飞那个年代没人知道金国会加入中华民族的大家庭 [1],人们也没有什么阶级分析的意识!如果这么说的话,将来万一中国吞并了日本,当年的抗日英雄也都不是民族英雄了。

辉格史把一切历史都写成当代史,是被今天的人打扮的小姑娘,是胜利者书写的历史。

巴特菲尔德反感这种写法,他主张历史学家要学会用历史上的人的视角看历史。你说辉格党的自由主义是进步,放在当时可真不一定,保守有保守的道理。你要想理解岳飞,就得把自己想象成当年那个真正的岳飞。

我们专栏经常说要“重返历史现场”,就是这个意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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你可能会说,任何叙事都是主观的,世界上根本就没有绝对客观的视角,我们为什么就不能采用辉格史的视角呢?没错,辉格史也是一个视角,而且还是胜利者的视角,这个视角能让你迅速找到历史事件的意义,这是一个好处。

但是如果你只有这一个视角,你的历史观就很幼稚。特别是如果你想从历史中吸取经验教训,想要把历史的经验用于自己做事,或者预测未来,那就一定要跳出辉格史观。

弗朗西斯·福山1992年出了本书叫《历史的终结及最后之人》,论证全世界都会走向自由民主,现在已经被当笑话讲。福山这个说法听起来就是辉格史观。但是现在的福山好像有点醒悟了,他在2011 年出的《政治秩序的起源》[2] 这本书里还特意批评了辉格史观,提醒读者,自由、繁荣和代议政府,进步肯定是进步,但并不是人类制度无可阻挡的进步。

福山举了个例子。1222 年,匈牙利的皇家侍从阶层,曾经迫使匈牙利国王安德鲁二世签署了一个“金玺诏书”,被誉为是东欧的大宪章。你要根据辉格史观,这件事可以跟英国大宪章相类比,应该赞美吧?应该代表进步吧?但是并没有。

匈牙利这个大宪章只是把统治权从皇帝转移到了贵族集团手里,不但对普通人没好处,而且还「阻碍了强大中央政府的出现,以致国家无法抵抗外来侵略……到了1526年的莫哈奇战役,匈牙利完全丧失自由,成为奥斯曼帝国的战利品。」

你要是认准了辉格史观,像这样的事件就会让你无所适从。

事实是各国有各自的发展路径,并没有哪条路径是必然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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用今天的价值观评价古人,你不但不能从古人身上学到东西,而且根本就不能理解古人。美国历史上有很多英雄人物,有的是建国的国父,有的为自由民主做出了卓越贡献,可是现在就有很多美国大学生要把他们的雕像给推倒 —— 为啥呢?因为他们曾经是奴隶主,拥有过黑人奴隶!

你要按这个标准的话,中国历史上可能就没好人。美国白人奴役的毕竟是外族,中国古人都是奴役自己人。事实是当时的人没有现在这种价值观!

真正研读历史,我们应该多注意古代跟现代的不同之处。看看在当时那种限制条件之下,人们是如何应对的,然后再举一反三。历史规律不能生搬硬套,应该抓住实质,灵活运用。

所以我们看现在特别是西方的一些历史背景下的影视剧,常常描写那些公认的好人的缺点,描写公认的坏人的优点,有时候把“反动势力”写得有血有肉,这其实恰恰是历史观的进步。如果你不知道后来的大结局,不知道谁会是胜利者谁会是失败者,你在现场看,其实很难看出来谁是“好人”谁是“坏人” —— 好人坏人跟历史前进方向没有必然联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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而在现代历史学家看来,历史到底有没有一个明确的前进方向,都是个问题。

辉格史学认为历史有一个至少是大致的方向,比如说自由、民主和进步。当然历史在前进过程中总会遇到阻力,有些曲折,但是那都是小插曲,用咱们中国话说叫“螺旋式上升”、“前途是光明的、道路是曲折的”。

但是现代历史学认为这个观点至少是不一定正确 —— 就算正确,也没什么用。因为你永远都不知道这一次遭遇的阻力能阻碍你多少年,这一个曲折会拐到哪里去。进步最多只能算是一种信念。

甚至就连老百姓心目中最没有争议的进步 —— 科学的进步,到底应不应该是一部辉格史,在历史学家那里都有强烈争议 [3]。

你可能会说,政治和文化,那什么是进步什么是退步可能不好说,但是对于科学来说进步难道不是显然的吗?现代化学是进步,炼金术是落后,这有啥可说的?

如果你的目的不是赞美科学,而是想要学习如何做科学研究,想要从科学史里获得一些启发和心法,那就很有可说的。我们今天的学术争论和过去的学术争论其实没有本质区别:将来的人看我们可能也会像我们看古人一样。今天被一些人坚持的学说,比如精神分析,会在未来被新的学说取代;今天令人痴迷的理论,比如说股票技术分析,将来会被当做炼金术。

我们要跟古人学的是如何参加比赛,而不是如何相信自己这一派必胜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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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个有意思的事实是,谁也不可能完全避免辉格史观。只要你要讲一个故事,就难免会设定一个主人公、一个主题,并且对故事中的人和事做出评判,而你评判的标准一定会被今天的价值观所影响。

巴特菲尔德是第一个批评辉格史观的人,但是他本人写了一本讲科学史的名著,叫《近代科学的起源》— 这本书,也被人批评是辉格史观。这本书把科学史写成了“正确的科学”的革命史,把古代那些炼金术、巫术之类的东西都忽略了。

你不能完全避免,但是你应该有一个突破辉格史观的意识 [4]。

这个意识能让你理解事情是复杂的。每一场胜利都是当时的人拼命努力取得的,没有哪个事业会必然胜出,没有哪个英雄知道他自己是天命所归,也没有哪个价值观绝对不会变。

历史教给我们的不是什么必然性,而恰恰是可能性:过去的人其实看不到今天的样子,正如今天的人看不到未来的样子;过去的某些人可以实现他们的任意想象,正如今天的我们也有可能实现我们的任意想象。

害怕时候的勇敢才是真的勇敢。不知道天命在不在我们,不知道历史在这一刻能否往我们想的那个方向转折,但是我们非得干,这才是真英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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徐治功听得一脸茫然,说,我不这么讲,又该怎么讲呢?

秦奋说,今天这种庆典场合讲讲辉格史很恰当,但如果比如说要给下一任所长传授经验,可就不能这么讲了。你看今天台下听得如醉如痴的人,都不适合当所长。

徐治功点点头,…突然又说:谁说要选所长了,我退休还早着呢!

注释
[1] 请注意,我听到一个说法是当初的金国已经被蒙古人全灭了,后来的女真人并不是金国的后代 — 要这么说的话,金国并不是现在中华民族大家庭的一员。
[2] 福山,《政治秩序的起源:从前人类时代到法国大革命》
[3] 吴国胜,《科学史笔记》;戴维·伍顿,《科学的诞生》;方文,《转型心理学》。
[4] Rebekah Higgitt, Why whiggish won’t do https://www.theguardian.com/science/the-h-word/2012/oct/03/history-science

©得到|万维钢·精英日课4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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